這個故事,只是關於記憶,以及內心深處瑣碎的自語。
寫了很多私心的東西,是很任性的一個短篇(笑)



  『Timeless



  「打擾了……」

  忍足喃喃打了聲招呼,音量並不大,加以原就低沉的聲線,這句近乎自語的招呼語被木門推開時的嘎吱聲響掩蓋。

  走入這家小店純屬偶然。

  自從在學校附近的咖啡館被學生遇見後,每回踏進店裏不多久就被一群學生包圍,有時問學術問題,有時聊文學電影,有時根本是閒聊胡扯。他並不討厭與學生互動甚或打鬧,但在需要安靜的時刻,那些都是打擾。好好的午後時光無故被破壞殆盡。換了幾家不同的店,總還是被找到;於是,他越走越遠,深入曲曲折折的巷弄,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。

  只要安靜就好。

  斑駁的店招牌橫在門上,不起眼的舊木板,卻散發出很溫暖的味道。沉厚的木門也是,除了招牌沒有其他多餘的贅飾,僅在門中央、牌子的下方放了一小把乾燥的野花。忍足被陳舊寧謐的氣息感染,毫不猶豫推開了門。碰觸門板的瞬間,掌心傳來意料之中的厚實重量。

  掺著木頭的味道撲面而來的煙味,令忍足十分意外。不算大的室內咖啡館,一般都是禁煙的。這個意外,是驚喜,也令他對這個地方越發好奇起來。

  門後不見吧台,而是約莫十米長的甬道,能夠容納三個人並肩行走的寬度,兩旁掛著油畫以及炭筆素描各四幅,交錯排列。

  畫的都是花。

  睡蓮,鳶尾,薔薇,薰衣草,卡薩布蘭卡,月下美人,向日葵,還有波斯菊。花朵本身沒有共通點,用色也各不相同;畫風迥異,但仍可辨識出自同一人之手。畫上沒有落款,只寫了似乎是畫名的文字。這倒是挺特別的習慣。

  若非空氣中飄著隱約的咖啡香,忍足懷疑自己走進的是咖啡館還是畫廊。

  甬道盡頭,左轉九十度便能看見這家店的全貌。

  六七張方桌散落在店裏,吧台就在正對面的右手邊角落。店內所有的傢俱都是木質的,連窗框都是。各種深淺不一的原木色,共通點是陳舊,彷彿能碰觸到人的體溫,散發出平易近人的舒適感。

  店內面積不算大,三面牆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畫,水彩、粉蠟筆、油畫與素描,甚至是拼布;畫的主題各異,從自然風景、人像、花草、建築到卡通插畫都有。左邊的幾扇窗嵌著彩繪玻璃,很抽象的色塊。

  各種表現形式、主題皆大不相同的作品,掛在牆上不顯得突兀,形成一種微妙的協調感。即使是自幼習畫、已在大學教了幾年的忍足,看見這樣極具衝擊性的空間佈置,一時間亦無法言述這是什麼感受。看似雜亂的群集,卻有著自成一格的秩序。

  自視覺震撼中回神,才注意到這間店裏只有一個人──坐在窗邊畫圖的男子。

  淺褐色的蓬鬆髮絲遮蓋了大半邊的臉,米色襯衫的袖子隨意折到手肘處;拿炭筆的手勢看得出他長年畫圖,手指白淨。

  除了男子正畫著的速寫本,桌上還擺著一幅畫。透明的圓形煙灰缸裏,擱著半支剛熄掉的菸。

  由他站的角度,忍足只看得出畫的基調是黑色的,大片大片、將人吞沒的黑。不由自主走向前去,緩緩地,不欲打擾作畫中的男子。

  在距離那張桌子一米處停下腳步,他終於清楚看見,畫的主題是太陽。濃厚的油彩似漩渦,黑洞般的日光中,閃過一道白色的影子。油畫右下角草草寫著白色的字──「黑日」。

  注視著黑日,忍足侑士久久不能自已,幾乎窒息。

  「你看見了什麼?」

  專心作畫的男子忽然抬起頭,冰藍色的眼瞳直視忍足,問得很認真。

  自忍足剛推開門他就注意到了。不出聲,一方面是不想停下手中的畫,另一方面,他想知道這個陌生訪客駐足的原因。從對方的眼神,看得出他對這幅畫的並非毫無感覺。

  「黑洞。孤獨的盛大生命力,無聲的吶喊……還有,無法言說的傾訴……」被男子久久注視著,回過神,忍足直覺說出心底的感受。拋棄了所有的專業學養,語法凌亂,支離破碎地陳述。

  美感向來是很主觀的概念。儘管各人欣賞角度不同,但對美的感受是本能。那幅畫帶給他的是超越常識認知的震撼。

  「這樣啊。」男子偏著頭,像在思考什麼;不肯定也不否定,語氣中聽不出情緒,只是單純應和。

  忍足環顧四周,問道:「這些,都是你的畫?」

  「嗯。」

  不待忍足回應,男子索性放下手中的炭筆、推開桌上的速寫本,站起身朝忍足伸出了手:「不二周助。」

  「忍足侑士。」本能地握住對方的手,掌心傳來冰冷的知覺。

  忍足認為自己曾在某處看過不二的畫,但對卻這個名字卻毫無印象。也許是錯覺。風格這麼強烈的作品,按理說見過一次便不可能忘卻。

  想問的問題非常多。

  ──為什麼在這裏作畫、為什麼畫「黑日」、為什麼讓風格迥異的畫作充滿在這個空間,以及更核心的,為了什麼而畫……諸如此類。

  只是瞬間的猶疑,他問了個毫不相關的問題。

  「你是,這裏的老闆?」

  不二聳聳肩,「勉強算代理的吧。」

  「唔……」

  接下來的話還沒問出口就被打斷,「今天不做生意。」

  「嗯?」

  確實,整間店由外而內完全沒有「營業中」的感覺,是自己被陳舊的氛圍牽引,毫不自覺地闖入。

  看出忍足的遲疑,不二續道:「沒關係,既然來了就喝杯咖啡再走吧。都說不做生意了,這杯咖啡我請客。」

  也不等忍足答腔,不二逕自往吧台走去,邊走邊回頭問:「你喝曼特寧嗎?我只會煮這種。老闆不在的兩個月裏,本店只賣曼特寧。或是你要英格蘭焦糖紅茶?」

  遲疑半晌,忍足做出了決定。

  「咖啡就好。」希望這個選擇是正確的。

  慢慢踱到吧台坐下,看見桌上整齊排列的幾支原木色手削鉛筆,忍足不禁歎道:「削得真漂亮……」這個時代,手削鉛筆的人已經不多了。何況這並不是繪圖用的鉛筆。

  一邊磨咖啡豆,不二愉快地接話:「呵呵,很漂亮吧。那不是我削的。」

  「不是你?」

  「我室友來的時候削的。我啊,沒有那樣的耐心。」

  這點倒是看不出來。忍足覺得不二看起來不像沒有耐性的樣子。

  知道他的不以為然,不二但笑。腦海裏浮現寡言的手塚國光坐在這裏削鉛筆的側臉。

  每次他到店裏,坐定後便開始削鉛筆,仔細、緩慢地削著,極具耐心。全部削完後離開,從不喝咖啡。有時帶著一個矮個子的少年一塊兒來,少年總是百無聊賴趴在桌上與他說話,他專心削鉛筆,很少搭話;偶爾眼角上揚,似是微笑。

  大抵上作家總有一定程度的怪異。手塚的沉靜、敏銳卻不脆弱的神經、削得很漂亮的鉛筆,甚至是低調交往的同性戀人都算不上異常;但就是這樣過份完美的正常,才是最異常的現象。

  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兩人因為作息完全不同,除了手塚主動到店裏來的時間以外,兩人甚少見面。有事就在門口的軟木留言板上貼紙條,有時會為彼此留下食物。就連這樣自然平常的生活形態,都讓不二感到說不上的詭異。

 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看見,完美表象的崩解。

  面對顯然在思考些什麼的不二,忍足並不打擾。拿起桌上的鉛筆,就著擱在一旁的廣告傳單背面隨手畫起了不二的速寫。

  燃起酒精燈開始煮咖啡的時候,不二轉過身,自冰箱拿了一瓶罐裝可樂。回頭,看見忍足眼底的疑惑。

  「我不能喝咖啡。」砰,打開拉環。

  仰頭喝了一口可樂,不二的模樣似是喝了啤酒一般,放鬆、滿足,還有一點近乎自暴自棄的隨意。

  「醫生說最近不能喝。不知道『最近』的定義是什麼,雖然藥已經吃完了,也還是沒敢喝。」

  「會不習慣吧?」對嗜咖啡的人而言,不能喝咖啡會要命的。

  「這倒是還好。不喝咖啡以後便改喝可樂,當成啤酒那樣喝。吞下第一口的時候相當滿足,而後是空虛。如氣泡般消逝。」

  忍足覺得哪裏不大對勁。

  「……不能喝咖啡,能喝可樂?」可樂也含咖啡因,刺激性反而比較大,相較於咖啡不見得比較健康。

  「大概吧。醫生沒說。」不二淡然一笑,說完又無所謂地喝了一大口。

  「怎麼不乾脆喝啤酒?」忍足苦笑。

  「我的體質沒辦法喝酒。一小杯就會起酒疹、渾身無力一整個星期。比起喝咖啡的心悸,喝酒的後遺症嚴重多了。」

  「每天賣咖啡自己卻不能喝,不覺得難受麼?」

  「不會啊。」

  不二熄掉酒精燈,低頭倒出煮好的咖啡。

  「本來也認為自己嗜咖啡如命的,因身體的關係不能喝以後,卻很自然地接受了這樣的改變。只有一兩次,拿出咖啡豆想煮咖啡時忽然想起該忌口,後來就不會了。」

  「請用。」端上一杯純的曼特寧,附贈雙眼微瞇的招牌笑容,雲淡風清。沒有奶油球與糖包。

  望著眼前的黑咖啡,忍足幾要逸出歎息。

  這間個人風格強烈、只賣這種沒什麼保障的曼特寧與紅茶的小店,究竟是如何存活到現在呢。

  「在那之後我發現,人其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依賴。無論任何事,多了少了,都能繼續活下去,生命似乎沒什麼改變。沒有什麼是絕對放不下的。」

  「是麼?」

  端起深藍色的馬克杯,忍足輕啜了一口熱燙的咖啡,味道沒有想像中的差。

  「嗯。」

  「那,繪畫呢?」

  「這倒是沒想過。」不二頓了一會兒,續道:「畫圖只是很本能的事情,那是我的語言。不過……人就算得了失語症也死不了吧?」

  見不二無謂地輕笑,忍足無法判斷他的話語裏有多少說笑的成份存在。兩人不再言語。忍足緩緩喝著咖啡,直到見底。

  「謝謝你的招待,我也該離開了。」

  不二拿起忍足隨手畫的速寫,「這個,可以給我做個紀念麼?」

  「當然,不嫌棄的話請收下。」

  離開前,忍足開口問了始終想問的問題。

  「那幅油畫,為什麼是黑色的太陽?」

  「太陽本來就是這個顏色啊。」

  不二完全無意解釋,一派理所當然。

  大學教授、知名畫評家、接觸藝術超過二十年的忍足侑士,在對方優雅的笑容中發覺自己的無言以對──眼前這個笑得牲畜無害、美感邏輯異於常人的傢伙是,天才。




  一直到後來,忍足才明白,店名「Timeless」,指的並不是永恆,而是無時間的狀態。如同他第一次走進Timeless的那個午後,看見不二周助的瞬間,在店內感受到的氛圍。

  那是他認識不二很久以後的事了。


Fin.
Jul.27, 20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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